鱼龙混杂的酒馆如寻常般吵吵嚷嚷,来自五湖四海的浪客们在这简陋的木屋中一边吹嘘着路途见闻,一边端着酒杯豪饮,端得是热闹非凡。
整个酒馆占地八九十平,有六七十个座位,按理说会有两三个伙计里里外外地忙活,可是现实并没有如我所预想的那般,这里只有瘦高的老板一人。酒的种类也不多,柜台上几乎全是炎黄特产的白酒、黄酒。
酒馆老板束着头发,却随处可见乱翘的发丝。他留有只达胸口的胡须,同样是欠缺打理。一副面容暗黄憔悴,却不似劳累过度引起,倒像是心病缠身。
顾客自觉走到柜台付钱购买酒水,老板也不算账,客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顾客买完酒,径自到一边取一次性的杯子或碗,以及免费的下酒菜,再到座位上喝酒。
来来往往的各路人马似乎从未怀疑过或打破过规则,也没有多问,就好像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交易——买酒罢了,不愿花费精力计较。
此时,我正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准备借着饮酒的幌子歇息一阵,身后便是热闹非凡的各方浪客。
恰好,有一队人马晚我一步到来,他们破天荒得与老板有短暂的交流,然后围坐在我不远处的地方。
甫一落座,他们就开始毫不避讳地谈论起来。
我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们的话传入我耳中。
“要不,我们去附近的洛河那里碰碰运气?”
“你是说…传言中的那个洛神?”
“对对对,据说她可是炎黄传说中的大美女!”
“可…她可是以神为名的近生命体,而且…神龙见首不见尾,过去千年也没有多少相关的消息。我听说……”
“哎呀!再怎么样她也不是真正的神,不怕!”
……
“你很在意他们的话?”
一直神游天外的酒馆老板经过和那只队伍对话后突然来了精神,见我陷入沉思,一边擦拭着酒杯,一边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主动发问。
他的声音很奇妙,总带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人平静,却又感到几分莫名的寂寥哀伤。
我借着这份情绪波动一口喝完杯子里的白酒,不可置否:“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故事。”
老板将擦干的酒杯放回身后的架子上,转身来到我面前,抬起头眺望远方,看淡一切的眼神里刹那间仿佛被蒙上了几分不一样的灰暗色彩,喃喃道:“多年以来,觊觎宓妃的人,有的是为了力量,有的是为了美色,还有的是为了金钱。他们没有带来有益的价值,反而扰乱了附近原本的安宁。”
他像是一个老者,感叹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可是酒馆距离洛河不过几公里远,老板的语气给人以话里有话的意味,我不免心生疑惑:“何出此言?”
“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
老板忽然沉默下来,刚刚在脸上短暂浮现的神采飞扬霎时间荡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感慨万千:“洛神是一位喜欢宁静的姑娘。”
他没有再说下去,径自掀开幕布进了后厨,没再出来。
我不准备等待追问,坐了一会儿后便尾随着那队人悄然离开。
他们是由八名年龄各异的男性人类组成的赏金猎人小队,既有魔法师也有猎人。队伍行进过程整齐有序,能够有效应对危机四伏的自由区里可能产生的多种突发情况,应该是多年一同完成任务的老搭档。
不过,谨慎的方式让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仅仅是几公里的路程,仍旧花费了个一个多小时方才堪堪抵达。
“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队伍刚刚在一片空地尽头止步,为首的中年男人突然回过头,看向我喊道。
他戴着一顶灰白方帽,墨镜漆黑得宛若深渊,些许花白的胡须茬子方方正正地绕着嘴边生长一圈,难得一见地背负着一青色长弓。整个人虽然已有几分老态,却老当益壮般挺拔健壮,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给人以深不可测的感觉。
我稍稍惊诧,很快又醒悟过来,自己并没有进行过多的伪装,被发现也理所应当。
于是我干脆利落地从树梢上跃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点头道:“嗯,你们的任务结束了,可以回去了。”
“哪来的毛头小子,滚一边去!”
队伍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闻言顿时青筋暴起,一个箭步跃起,怒喝一声,直冲我的脸颊一拳轰来。
他的身体素质不差,理应有五级左右的水准。可惜,一级的差距便至少是一个人类极限横沟。
我不紧不慢地在他的拳头触碰到我的皮肤前侧身一脚,正中他的胸口,然后收脚,站在原地等待他们后续的动作。
“阿明!”
两个魔法师的动作很快,几乎是瞬间便挥动法杖,相互配合施展出魔法给予其缓冲力,稳稳接住倒飞的被称为“阿明”的壮汉,随及将其搀扶到队伍后方。
中年男人瞥了一眼连连咳嗽,有气无力喘息的队友,嘴角微微抽搐,却依然泰山自若般,“阁下也是为了洛神而来?”
“你们有必要知道吗?”
我佯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像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希望刚刚展现出来的些许力量能够让其退却。
他们看起来不过是一支寻常的队伍,没必要与其产生瓜葛,更没必要见血。
何况,炎黄自古以和为贵,虽不禁止有浪客在国境中穿梭,但也不喜有人随意造成杀戮,哪怕是向来以弱肉强食闻名的自由区。
其中一位魔法师治疗完队友后走上前,怒气冲冲地伸手直指向我,一身的肥肉不断抖动:“炎黄自由区的规定一向是先来后到,阁下此举岂不是在挑战炎黄的权威?”
“自由区里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能查得那么仔细?何况……”我笑眯眯地看着他,“死人又不会告状。”
“你这厮!”他转过头,向身边的中年男人喊道:“老大,我们人多,怂什么,干他呀的!”
“是啊!老大,他都把阿明伤成这样了。”又有人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队伍中不断有人怂恿着战斗的欲望,他们的血性方刚的模样令人热血沸腾。
正当我觉得局势大概率会朝着见红的方向前进时,却又看到为首的中年男人淡定地问道:“要我们放弃目标也可以,总应该给点东西作为代价吧!自由区里,没有什么不可以交易的。”
虽然我身上的东西仍有不少,但是我也不是散财童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赠送东西。要说是为了避免惹来炎黄的搜查,倒也实属多余,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把战局清理得更为干净。 不过,若能利用他们赏金猎人的特性来折腾一些材料,顺便给一份人情,花费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无论长期还是现在而言都是互惠互利。
“嗯,我记得你们是以接收任务悬赏为生的,要不我现在给你们发一个任务?”我问。
他原本可能以为我要么战要么随便给个东西,却没想到我会发布一份私人委托,于是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反问道:“什么任务?”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手环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以指为笔,以魔法为墨,写下一份简单的委托书,再烙上自身的烙印作为凭证,最后运用魔法传递给他。
“任务很简单,完成后找刚刚那位酒馆老板领取报酬即可。”
他一把抓过羊皮纸细细阅读,眉头渐渐皱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给的这份清单里每一件物品的获取都绝非易事,你对我们这么有信心?”
我咧嘴一笑,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没有信心是我的事,你们能接下来就行。”
实际上,我完全没有期待他们完成任务的那一天到来,因为我并不准备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不重要。
“这么大的单子,期限是多久,报酬是什么?” 中年男人却认为这份委托非同寻常,多了几分谨慎。
“这是定金。”我抛出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具体报酬嘛…我还没想好。”
他稳稳接过泡沫箱,取出小刀刮断胶带,缓缓打开,视野里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三瓶充满蓝色液体的安瓿瓶。
他取出其中一瓶,在阳光的照射下仔细端详着瓶身贴纸上的文字与里面的液体,脸上逐渐刻满震惊:“洛伊德财团于百年前停止生产的A型Ⅵ号强化剂?!”
我点了点头,“不错,你很识货,这是以前专供安美航合众国军队使用的东西,在战场上算是颇受赞誉。停产后,用一瓶少一瓶,现在在赏金猎人的黑市上可以说有价无市。”
“该药剂虽然能做到让人在半小时内全方位能力提升一倍,且零副作用,但是二十四小时以内一旦注射超过两针,便会永久成为失去理智的狼人,且无法逆转。”
与那些狂热的赏金猎人不同,中年男人与队伍中的人并没有因为手上的这箱药剂而变得口干舌燥,激动万分,反而异常地冷静,好像对药剂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也因此深知利弊。
我不免多说起来:“是的,因为药剂的生产本来就是取自于狼人的基因样本,少量使用不会对人体产生影响,但是一旦过量,狼人的基因像病毒一样入侵人体,并发生质变。”
我曾见识过登岛的人使用A型Ⅵ号强化剂,他们为了提升活下去的可能性,完全不顾是否到达了注射安全阈值。那时候,肉眼可见随着注射次数的增加,他们的理智也在不断地下降,周身的毛发逐渐旺盛,面容开始扭曲变形,指尖变得越来越尖锐漆黑。最后变成比真正的狼人更为可怖的疯魔怪物。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对我细致入微的描述似乎是感到诧异不已,又突然顿住,“不,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试剂?”
刹那间,他与整支队伍的人都刷得一下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握在武器上的手青筋乍现,似乎如果我给出错误的答案,那么即便是伤亡惨重也要拼死一搏。
历史上,A型Ⅵ号强化剂给军队带来战果累累的同时,因为无节制的滥用还有黑市的倒卖导致的灾祸也数不胜举。 面对多方压力之下,安美航合众国最终不得不命令洛伊德财团停止生产已经不受控制的这把双刃剑。
我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反正不是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具体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他们不善的面孔来的快,去的也快,随着我的话说完,渐渐得缓和起来。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将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内部,收到某个储物装备中,向我继续问道:“那么期限呢?多久?”
我忽然又有些犹豫,给的时间太少的话恐怕他们无法完成,给的时间太多的话又没有多少意义,思来想去只得给出一个不短也不长的时间:“五年,到时候只要能完成百分之八十以上即可。”
对于现在的生命体而言,随随便便就是数百年的寿命,花费五年时间去做一件事并不算什么,何况又不会只做这一件事。
“阁下凭什么相信我们能够完成任务而不是私吞这箱药剂?我们又凭什么相信阁下不是在耍我们?”队伍的后方,一个小个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冒出头来,问道。
我闻声看去,奇怪的是,我竟然无法看清他那掩藏在黑罩袍底下的面容,黑暗中仿佛只存在有两道锐利的目光而已。
我定了定神,散去试图看清他的意图,故意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就凭你们能在这里好好说话,我觉得你们这支队伍还行,可以委托一个任务。你们信吗?”
事实上,虽然他们的言语与寻常赏金猎人无异,但是行为举止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曾在纪律严明的军队中历练过的痕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正是出自这个国家的军队,而且以他们的实力与默契来看,很有可能是一支精锐队伍。只是这样的一支军中骄楚,为何会集体脱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容我们考虑片刻。”
那中年男人没有水到渠成般干脆地答应下来,转而转过头将队伍里的人聚到一起,低声讨论。
“没问题。”
我并不着急,或者说,原本今天的出行就是随性而为,时间上而言十分宽裕。 我索性靠在一旁的树上,静静等候,看着他们在那边时而有人手舞足蹈,时而又齐齐静默,这一幕着实有趣,好像大家都是兄弟,没有谁会力排众议做出决定。
看着他们,我突然想起了千玄室和秋筱纪子,不知道他们两个是生还是死,又想起了几个月前拜托老板娘照顾的伊瓦娜,还有那个叫做汪凡的有趣家伙不知道又去哪历练了。嗯,在我身体里的娜迪亚的脸庞也渐渐勾起我初见时的那段记忆。
“不,不对,不对!”
这些人的身影愈发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那些充满幻想的电视剧一样荒诞离奇,好像一切不过是再次相遇,而非初次见面。
“我们决定接下单子,阁下可以继续前行,不远处便是洛河,我们先行告辞。”
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散去脑袋里的繁杂念头,不再纠结于刚刚那份感觉是真是假,向其点头致意:“有缘再会。”
他们没有停留,很快便被茂密的丛林遮掩住身影,只剩下渐渐远去的对话声。
“老大此番同意前来,不是为了唐姑娘一事吗?为何…”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还是算了吧!”
“话说那厮……”
“克己,克己!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们要谨记。”
“陆老大教训的……”
他们低声交流的声音很快模糊不清,我没有放在心上,径自顺着他们之前前进的方向继续缓步前行。
那条宽阔壮丽的河流从树木遮蔽中渐渐在视野中呈现,河中央竟然有一座泛着五颜六色神光的琉璃瓦大殿藏身于一片氤氲中若隐若现。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来到河边,远远眺望那宛若神仙居所的地方,心神震撼。
“先生来找人?”
突然一阵温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柔的嗓音仿佛能融化一切坚硬的东西,让人不知不觉间放下所有的戒备。
我强压心头的悸动,转过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只见不远处河与树林之间的沙石空地上建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木屋,木屋四周的藤蔓肆意生长,碧绿的枝叶将木屋表面掩盖在底下,仿佛浑然一体,简陋又有几分别样的雅致。
此时木屋门前,一位身穿粗布短衣的妇人向我款款见礼。
我连忙点头致意,缓步向她走去。
妇人的发型宛若游蛇盘行灵动,上了年纪的容貌已没有年轻少女的那般水灵秀气,神情中若有若无地带有几分忧郁的气质,又犹有眉目之间展露出点点别样的成熟韵味勾人心弦。
愈发接近她,愈看清她的全貌细节,我愈发气血沸腾,难以自持。只得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或若有若无地去看向她身后的那件木屋,或模糊视线,得以神态如常,故作镇定道:“在下卓俞,既是替一位朋友前来拜访故人,也是自己想来见见这位流芳千古的才女。这位姐姐该如何称呼?”
“有人叫我洛神,有人叫我甄妃,还有人…叫我阿宓。”
说起最后一个称呼时,她的神情微微浮动,很快又像是无事发生,继续道:“先生觉得我是谁,便用哪种称呼。”
闻言,我稍稍侧头瞥了一眼那光彩照人的宫殿,一派奢华的景象与眼前平白无奇的木屋实在是天差地别,可是她偏偏就是传说中曹植与曹丕同时爱上的那个甄宓,《洛神赋图》中的洛神,着实怪哉。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眼中的困惑,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随着我的目光看向洛河,嫣然一笑:“洛神居于洛水,甄妃居于宫殿,而阿宓,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上蔡令之女,住在一间普通房屋也是理所当然。”
我忽然怀疑是不是同时存在有对应着她所说的那三个人,转过头看向她问,“那么,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我都是,又都不是。”
她发出一声幽怨的哀叹,似无可奈何,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不解当年种种故事的世人们各有自己的观点看法,他们用以子健抒发抱负的《感鄄赋》闻名的《洛神赋图》为主形象塑造出来的我,不过是一个杂糅的精神寄托。”
我脑中霎时间一阵轰鸣,老板娘时常挂在嘴边的“使命”一词与她所言相互映衬,透露出一个我从未留意的惊天动地的答案。我突然明白眼前的这位美妇人也好,老板娘也罢,所谓的近生命体都是从后世人们念头中的万千想象凝聚出的实体,以此为媒介复活,带着像是镣铐般的“使命”复活。
或许对于一些近生命体而言,当下的生还不如那时的一了百了。
我又记起酒馆老板所言,短短数语,却已然表明他便是写下广为后世传颂叹惋的《感鄄赋》的曹植,曹子建。
不知为何,我竟鬼使神差般迎上她目如秋水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她能否真情意切地回答我的问题:“那么,这样的你印象中的…子健,是什么样的人?”
“子健?”她掩面呵呵一笑,眼眸清澈如水,像是在评价一位无关之人,道:“画中人。”
“画中人?”
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容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她依旧眯着眼向我微笑,眉目弯成月牙,柔情似水的魅力很是动人,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是啊,求不得放不下,唯有借酒浇愁,愁更愁。”
她又敛去笑容,叹了一句,像是一个得道的仙人,没有情感地将对世俗的一切看在眼里,惋惜在话里。
我想了想,犹不死心,洛神也好,甄妃也罢,是神是妃是常人的甄宓都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借着超然物外的由头沉溺于我非我的境地,这样的话,与酒馆老板又有何异?
我取出一幅绢本画卷,略施魔法使其在面前的半空中缓缓展开。
画中全卷三部分渐渐浮现,绚丽的笔墨用不同时空的图像连缀着讲述一个层次分明的故事。
故事里,一个远行的失意凡人与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在河畔一见钟情。
可惜,短短的时间里,他们便经历了相遇,相望,相别。
“这是一卷摹本,理论上来说可以在短时间内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身躯微震,脸色大变,超然物外的神情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还未说完便已然急不可耐地探手一抓,将《洛神赋图》摹本收入手中,像对待一件珍爱之物一般细细抚摸。
如果真的放下,又怎会心存希望?
我见状笑道:“亦是画中人,难免不生情。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以忽视,却无法解脱,谁也不例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的目光已然无法从画卷上脱离,却依旧留有几分执着,大概是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不过,我想也快了。
她的纤纤玉手不断地抚摸着画,好似能够从中触及想要触碰的人,又长出一口气,自顾自摇头笑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见事了结,我后退一步,行礼告别:“但愿此行之后能了却一桩心愿,在下告辞。”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展开画卷,注视着上面的文字。
……
回到酒馆时已是傍晚,酒馆里的人并不多,想来大多应该是去办事了,回来的时候恰好会是深夜,那才是喝酒吹牛的好时候。
当然,前提是得能回来。
我坐在柜台前,不由分说地向老板讨要了一杯最烈的酒,却没有喝,手里摇晃着自带的玉杯,不等他开口,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酒馆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取出红漆耳杯,给自己斟满,双肘撑在柜台前猛地一口饮尽,又倒满,抬头看向我,问道:“她还好吗?”
“不大好。”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面色一沉,急忙放下酒杯,便要立即出发前往洛河。
我没有阻拦,继续道:“差点就勘破红尘,得道升仙了。”
他又回过头,收回即将迈出酒馆门口的脚步,快步走回柜台后面,回到刚刚位置上,没有了刚刚奋不顾身的气势,颓唐的面容再次笼罩在他的脸上。他一饮而尽杯中酒,又倒满一杯,抬起手欲再度痛饮,却在半空中落下。
他看着那杯中酒,酒映照着他消沉的脸,自嘲道:“一代仙才,沦落为一个废物酒鬼,是不是很可笑?”
不待我开口,他的眼神忽然迷离,痴痴地望向酒馆门口,像是回忆起了往昔的岁月,继续道:“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到一个和她很像很像的人,牵着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手行走在路上,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她们很幸福。可是…”酒馆老板闭上眼,一口饮尽杯中的烈酒,继续道:“我又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摇了摇头:“我从历史中认识到的子健是那么意气风发,不屈不挠,即便是面对兄长的刁难,也能写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曹植;是后世人评为‘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曹植;是‘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的曹植。而今,你竟然会如此沮丧,甚至不愿见她。”
他也不动怒,亦无悲无喜,只是默默得一边喝酒,一边说:“你不懂,我与她,始终像水天一线,看似已经近在咫尺,实际上仍旧有无尽的距离。她是甄姬,于情于理于世人,我只能远远遥望,只可远观,不可靠近。就像……”
他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只好继续饮酒。
“可是,现在又不是晋,你们又相隔这么近。”我劝道。
“现在的我们,也不是那时候的我们了。没有谁是完整的具象化,都不过是将人们记得最深的那一个身影幻化成形罢了。”
与甄宓如出一辙,曹植也意识到自身的枷锁。只是,有的人选择修身养性试图脱离苦海,有的人则选择郁郁寡欢饮酒度日。
我试探道:“你就准备这样永远守望?”
他呵呵一笑,“那又如何,当年洛水一别,不过是几分臆想。我们连开口都是奢望,只敢剩下静的吓人的哀伤。有再多的情感,却也不得不将这一面当做最后的满足。”
“这便是你的《感鄄赋》全部含义?”我神情微动,有些诧异。
“爱别离,求不得。对了一半。可惜,现在大部分的我也就是……”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天色一暗,嘈杂的声音不知缘由地由远及近地传来。
我来不及倾听,身形一闪,来到屋外,只见半空中有一彩带飘飘的女仙正在朝酒馆赶来,所过之处仙光缭绕,云开天明。
她的身后,屏翳带着晚风袭来,川后席卷波涛,冯夷击响神鼓,六条白龙架着云车赶来,鲸鲵腾跃在车架两旁,水禽绕翔护卫车乘。
此时这些神怪正摆着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仿佛那仙子真是私自下凡一般,欲追赶过来将其押回。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怒火,这片区域才忽生异象。
“阿宓?”
酒馆老板的声音传来,我诧异地回头看去,他正一只手扶着门,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之快,远超乎我的预料。
定睛看去,洛神的轮廓愈发清晰,我不由得呆住,她已然不是我先前见到的那副模样,仿佛时光倒流了一般,焕发出少女般明媚动人的美好。
当真是如子健当年所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她缓缓落在不远处,面带浅浅的笑容,静静地看着酒馆老板。
酒馆老板没有上前,只站在原地摇头哀叹一声:“你明知…何必多此一举?”
她随手轻捻身旁盛开的梅花,细嗅花朵芬芳,似乎并没有因为酒馆老板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失望,也丝毫没有因身后逐渐逼近的追兵而焦急,轻声吟道:“曲终未必人散,有情自会重逢。正是寒冬好风景,将绿时节又逢君。”
老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甄宓抬起头,深深地看向酒馆老板,笑道:“子健,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酒馆老板也恰恰抬起头,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交汇,他犹自叹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唯有知己,方能一动一静知冷暖。
“也罢,也罢!”
他摇头自言自语,突然像疯了一样掩面仰天大笑,像是在笑自己,像是在笑上天的不公,又像是抒发积蓄在怀中的无量胸臆。
每笑一声,他的眼神就清明一分,给人以愈发遗世独立,放荡不羁。
半响过后,他终于止住笑容,颇为玩味地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摇晃着站直身体,一步迈出,声音如泣如诉,却又浩浩荡荡:“千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的身后,酒馆应声炸开,化作齑粉,烟尘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他浑然不觉,又一步跨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酒馆粉尘中,无数道身影忽然呼啸而出,先前还坐在座位上谈天说地的各路浪子竟化作一个个着装整齐的侍卫,手持长鞭,立若雕塑,目光紧盯着酒馆老板的背影,凛若冰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子健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裳,空气中弥漫着的齑粉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般齐齐向他的身上飞去,组成一袭朴素淡雅的白袍。
他的身后,那些侍卫相视一眼,齐齐抛出长鞭,牢牢地束缚在他的四肢上,向后拉去,仿佛不愿子健再向前一步。
子健不管不顾,奋力地朝前迈出,一身酒气荡然无存,颤抖着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甄宓捋了捋两鬓的发丝,跟在她身后的那些神怪一一落在她的身后,她们整整齐齐地站在车辇两侧,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甄宓返回云车。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子健两臂一挥,崩断捆扎在手臂上的长鞭束缚,两臂勒出两道血痕,又迅速淡化消失。
眨眼间,他竟容光焕发,与先前的那个酒馆老板判若两人,仿佛回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是那位灼灼生辉的铜雀台仙才。
只是此刻,这位仙才的脸颊上,正挂着两行清泪。
甄宓身后的神怪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们做出请的动作,示意甄宓赶快入云车落座。
甄宓视而不见,张开双臂,微笑着等待那个努力朝她走来的男人,等待他与自己相拥的一刻。
这个男人,她等了三千年。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子健再度大力迈步,挣断双腿上已幻化成镣铐的长鞭。
“铮!”
断裂的一节节长鞭忽然头尾衔接,化作他手上的一块圆环琼玉,琼玉晶莹剔透,如月儿般发着淡淡的青白色光芒。
与此同时,那些侍卫和神怪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急不可耐地要将两人分开,带回各自原来久居的地方。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甄宓一身神光也随之黯淡,凝聚在她的腰间,化作一枚玉佩,玉佩上刻有一字——植。
没有了束缚,曹植一身轻松。他一步踏出,横跨数十米,来到甄宓面前,毫不犹豫地与她紧紧相拥,轻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看不到终点的等待中,他们终于迎来了不敢想象的日子,哪怕是来生,哪怕都不是完整的自己。
这一无比美好的时刻,令人感动落泪,忍不住想要将其定格,成就永恒。
可是,当眼前的子健与甄宓,还有那些冲上来的侍卫、神怪都莫名地陷入静止不动的状态,不再有后续的动作,真的如想象中那般凝固住,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袭上我心头。
恍惚间,我拼尽全力想要上前阻止,奈何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大一小两幅泛黄的画卷已经完成了合并,留存的大的那幅画最后拉伸出一片空白的区域。
而我眼前凝固的时空,恰好化作彩色流光,填入那片空白无物的帛画上。
刹那间,画卷光芒万丈,驱散笼罩在天空中的阴霾,落日的余晖重新洒落天地。
在那第四部分栩栩如生的图案上,纵然男女双方的追随者奋力拉扯,一人一仙还是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跨越时空,跨越世俗,得偿所愿。
我望着那幅熟悉又陌生的画卷,怔怔出神,却不料祸不单行,画忽然开始剧烈抖动,仿佛承受不起,仿佛万般不愿,于是渐渐撕裂开。
很快,随着一声惊雷炸响,画卷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尘埃,像是一场倾盆大雨,纷纷扬扬地落下。
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发现手里正端着一杯酒,眼前风平浪静,刚刚的一切仿若黄粱一梦。
我呆呆地凝视杯中清澈的酒水,里面有不断熄灭的微光。每一道光里,好像都藏着一份记忆,可惜还没看清便和光芒一起消散了。
我想要思索,想要分辨,想要去抓住什么,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好像不愿意去回想,不愿意有任何的念头。
我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对真假的判断,踉踉跄跄地瘫坐在地上,回过头,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草地一如往常地散发着勃勃生机。
或许若干年后,那里将会长出几棵参天大树,与周围融合一体,又或者不会,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原本模样。
我抬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的味道很一般,不烈也没有香味,可是我总觉得有万般滋味从中散发,飘飘然的醉意让人更分不清是刚刚不胜酒力的大梦一场,还是残酷的现实。
只剩下,洛河边上数公里外的树林中,一个两眼无神的年轻人疲惫地向后躺去。他远眺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高声吟唱:“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乃敢与君绝,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