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怎么能看清事物了,经常是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时有时无地听听电视的声音,偶尔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便会唤来放暑假的小孙女给她讲讲。
“我市X镇一栋民国建筑已完成修缮工作,自七月十九日起将开放游览参观……”
近几年市里面的领导不断地加强文物保护工作,新闻栏目里也时不时地会讲几句工作的进展,大家其实也都习以为常。
“小临啊,这栋民国建筑长啥样啊?”她扯着嗓子喊,不过是有些无聊,想找个人来说说话。
“诶,奶奶!”正在拿着扫帚打扫院子的年轻姑娘连忙放下扫帚,像风一样小跑过来,看了眼电视中拍摄的建筑的模样,弯腰在她耳边缓缓说道:“是一个大宅院,由白色的石块砌成,瓦片是红色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由贝壳组成的风铃,可好看了呢!”
“贝壳风铃?!”
这一瞬间,她的耳边响起了贝壳之间无序敲击的声音,熟悉又令人陶醉。曾有人告诉她,那是海风谱的乐章,是咸咸的味道。
她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里闪烁起几分微弱的光芒,努力地坐了起来,看向电视机。
“是啊,有好多串贝壳风铃呢!”小姑娘一边扶着她,一边俏皮地夸耀着,只觉得可能奶奶也对这风铃感兴趣。
她摇晃着身体挪动位置,反反复复地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来看清电视里那座大宅院的样子,可惜未能如愿,她实在是太老太老了,沟壑纵横的皱纹挡住了视野,悠长的时光化作云雾遮蔽在了面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只剩下眼中模糊的形体。她只好叹了口气,回到躺椅上,疲惫地说:“小临啊,再讲一遍那院子的模样吧!”
奶奶身体一直不大好,听声音也是经常听不清,年轻姑娘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又没有听清,于是耐心地描述了一遍:“奶奶,这个大宅院……”
她仔仔细细地听了一遍,又让小姑娘说了好几遍,期间问了不少很是细节的问题,以至于小姑娘都感觉有些奇怪,问:“奶奶,你是不是以前去过这个院子啊?”
“嗯,待过……”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
天黑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朦胧中恰好看到已经下班回来的儿子正迈着大步经过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捞了捞,没捞到。
儿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止住回头问:“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思远啊,明天是几号啊?”她问。
被称为思远的中年男人有些困惑,走到躺椅旁蹲下,看着她,回答道:“明天是七月二十三号,怎么了?”
她静静地抬着头看天,过去这么多年,夜空中的星星越来越少,就像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明天带我出趟门吧,我想去一个地方。”她喃喃道。
“明天?妈,明天你要去哪?”
思远有些猝不及防,自己的母亲已经有十多年没出院子了,突然要出门,是准备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往屋子里喊:“阿临!阿临!”
“哎!”
里屋里传来回应,小孙女很快又跑了出来,“奶奶,爸爸,怎么了?怎么了?”
她看着活泼俏皮的年轻姑娘,问:“阿临呐,你还记得今天新闻里说的那个大宅院在哪里吗?”
“大宅院?”
中年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愣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回答道:“记得记得,爸爸,今天新闻里说的一处民国文物建筑奶奶说她以前住过!”
“妈,你是想去那个大宅院?”
思远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自己的母亲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回家。
只是,当年颠沛流离逃亡的时候,母亲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童,只记得自己在的省,根本不知道具体的地址,连家里人的姓名也是模模糊糊。何况后来风云变化,沧海桑田,地理信息根本无法与原样相比,以至于在这里定居了这么多年,花费了无数的精力东奔西跑,只落了一个心灰意冷的结局。
“如今,新的希望燃起,又好像很接近母亲记忆中的宅院模样,大概母亲不会再失望一次吧!”思远的心中同样充满了希冀。
面对儿子的询问,简简单单的一个“是”字跑到嘴边,却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那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已经忘了有多年未曾度过一个圆满的中秋。
她忽然开始犹豫,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记忆里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或许,早已物是人非。
她有些迷茫,好像经历了快一辈子时间,沧桑的生活已经把她的锐气磨得光滑圆润,不再像当初那样疯狂,那样地执着,以至于对那个宅院,那些人,已没有太多的念想。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地方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心底,不起眼,她每每想到了还是会痛。
她还是想去看看,想去试试,即便此刻只剩一口气,也有前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下定决心,缓缓点头,“嗯,明天就去吧!”
……
第二天一早,儿子和孙女便顺着新闻中提及的地址,带着她来到那个大宅院前方。
她颤巍巍地在儿子的搀扶中下了车,直起腰看去,眼前的景象与深埋在脑海中的轮廓不谋而合。
“终于找到了吗?”
她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游子归家的情绪从胸口喷涌而出,直冲脑门,心跳也加速了几分。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如果那里,如果那里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那么,就是这儿了,就是这儿了!
宅院无声地伫立着,紧闭的古朴红色木质大门前,一个老态龙钟的大爷安安静静地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摇动破败不堪的蒲扇,像是守门的石狮子,又好像只是在家门口乘凉的老头子。
孙女小跑过去,先行一步来到老大爷跟前,询问道:“您好,老爷爷,我奶奶想进这个宅院看看,可以吗?”
老大爷眯着眼,似睡非睡,抬起手做出赶人的手势:“明天再来吧,明天就开放游览了!”
“可是,奶奶说她以前在这个院子里待过,她……”
没等小姑娘说完,老大爷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直起身体,盯着小姑娘的眼睛问:“你奶奶她待过这个宅子?”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连忙点了点头:“是,奶奶很喜欢贝壳风铃,她说能听到海风的声音,所以……”
“你奶奶……”
老大爷忍不住打断小姑娘的话,正准备问,正好中年男人已经把她扶到了木门外,她的声音很沙哑:“您好,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老大爷瞥了一眼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抓起拄拐起身,将蒲扇扔在躺椅上,缓缓推开大门。
“跟我来。”
历经风雨的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退到两边,宅院内修缮好的模样映入众人眼帘。
那是一幅富丽堂皇的壮观景象,有古朴典雅的厅堂,有涓涓流水中的假山,还有郁郁葱葱的竹林。
一行人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百年前,进入一户富贵人家,观赏主人精心设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她越看这院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记忆便拉着越多的情感涌上心头,步伐不知不觉越来越快,已经忍不住要顺着本能前往某个地方。
老大爷默默地在她的后面和中年男人、小姑娘一起慢悠悠地走着,好像自己才是来拜访的人。
走了一小段路,小姑娘忍不住好奇,抬起头问道:“老爷爷,您认识我奶奶吗?”
老大爷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小姑娘脸上,小姑娘纯真无邪的目光像极了一位容貌定格的亲人,不禁勾起了他苍老的回忆。
“老先生,这宅子是?”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心中微动,也跟着发问。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否找对了地方。
“这宅子叫‘喻宅’,现在还是我家。”
老大爷移开目光,远望着她快步穿梭于各庭院楼阁的背影,慢悠悠地问:“想听听发生在这宅子里的故事吗?”
小姑娘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兴奋地鼓起掌,翘首以盼,“听,想听!”
老大爷继续迈步前行,一边缓缓地跟在她的后面,一边发出历经岁月沧桑的声音:“那是发生在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才十岁,我的妹妹阿铃比我小一些,才三岁。”
“我们家祖辈有些资本,留下了这个宅子。长辈们踏实肯干,在镇子上做起了风生水起的生意,一家的日子也还算得上富足。”
“有一天,父亲从海边带回来一袋形态各异的贝壳送给妹妹。妹妹很喜欢,说想要天天出门都能看到这些贝壳。”
“于是,我把这些贝壳用针线串了起来,做成一个风铃挂在了她屋前的房梁上。”
“她很开心,总能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听贝壳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
“夏季经常有风吹来,她也会拉着我一起等风吹过来时贝壳之间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铃声。”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风哥,为什么有风吹的时候贝壳风铃才会有声音啊?’”
“我一时间没有想到答案,只想起了海,想起了咸咸的海风,想起了父亲早前答应过带我们去海边,可惜战乱让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
“我回答妹妹说:‘因为这是海风的歌声,你有没有感觉到,味道是咸咸的。’”
“‘大海上的风?’妹妹双手撑着下巴,眺望着远处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我们兄妹期盼着何时能有机会去海边的时候现实却浇了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
“那是过年前夕,我们没能等来归家的远房亲戚,只收到了传来的急信,信中详细陈述了关于日寇即将攻来的消息。”
“节日的欢快气氛很快被一张张板着的脸冲散,家族长辈开会后决定先去更为安全的城市避难,等局势稳定后再行归来。”
“于是,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坐上火车离开了这座城市。”
“可正当我们觉得一切顺顺利利,一家人平安喜乐地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逃难的人过多,火车站拥挤的人群将我们冲散,妹妹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我们心急如焚地找了一个多月,又四处张贴告示,始终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说到这里,老大爷在一处月门前止步,他没有说下去,反而让中年男人和小姑娘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小姑娘正听得入神,不明所以,准备问老大爷后续的故事,却被中年男人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走。
老大爷的目光仿佛回到了过去,他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得,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一阵风吹来,门梁上整整齐齐的一排贝壳风铃摇摇晃晃,贝壳与贝壳分分合合,叮铃叮铃。
他靠着月门,也闭上眼睛。
“风,来了!”
“是啊,风,来了,铃,也来了!”